之所以會參與一年一度的盛大節日Holi,完全就是誤打誤撞。
▌完美的巧合
離開尼泊爾的前一晚,我坐在Hostel一樓的那張黑皮革沙發上,這一間位於泰美爾區(Thamel)外環的Hostel什麼都好,就是Wi-Fi不太好,晚上要用網路總要到一樓的大廳去,坐著坐著就和櫃檯裡的老闆聊起天來。
「妳什麼時候離開尼泊爾?」老闆問我,他留著粗獷的落腮鬍,卻帶了一副無比斯文的無框眼鏡,看上去是個老實人。
「明天晚上。不過我的班機是午夜,還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消磨。」我答。
「喔!那太好了!妳還有時間可以參加Holi呢!」
「Holi?」那是我第一次聽到”Holi”這個詞。
「是阿!尼泊爾一年一度的大慶典,會很熱鬧哦,所有人都會是彩色的!」
有這種節日?聽起來也太有趣了吧!
老闆熱切地和我這個很明顯在狀況外的房客介紹Holi(梵語:होली),中文又稱灑紅節、色彩節,在印度、尼泊爾等地是相當重要的節日,地位僅次於印度傳統新年。在這一天,為了歡慶春天的到來,所有人都會共同走上街頭狂歡,拿彩色的粉末灑向彼此,並互相給予祝福。以傳統上的意義來說,在強調種姓制度的印度教規範中,也只有這一天,可以讓人忘記種姓與階級的不同,以五顏六色的顏料覆蓋彼此,一同平等過節。
Holi舉行於每年印度教曆的十二月的月圓日(春天的第一個滿月日),所以每年的日期都不一樣。而我行程居然就這麼誤打誤撞地與它重疊,大概是傻人有傻福,天降於我一個完美的巧合。
▌Happy Holi!
早晨躺在Hostel的床上,還沒睜開眼就聽見從街上傳來的零星的吆喝聲、此起彼落的喇叭聲,以及一句又一句高昂的「Happy Holi!」,這果然是一場城市型的盛宴,身處其中就是參與,誰都沒有置身事外的份。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,上午十點整。
我起身到窗邊去看,街上的人大多都身著白色T-Shirt,有的已經沾滿了五顏六色的粉彩,這一區的街道上來還算和平,不是一級戰場。對面的小學在空地上舉辦水球大戰,孩子們拎著水球和水管追逐彼此奔跑,童稚的笑鬧聲從這扇對街三樓的窗都能清晰地聽見。
今天怎麼說都是退房的日子,我一面整理行李,一面思考究竟是否該加入這場混戰,走在大街上估計是很難全身而退,難不成我要以五顏六色的模樣上飛機?
收拾好下樓,旅店老闆坐在櫃檯裡閱讀今早的報紙。「Happy Holi!」他朝我大喊。
「Happy Holi!」也我有樣學樣地喊回去。
「要退房了嗎?」
「對,行李先寄放在這兒行嗎?」
「沒問題,丟櫃檯裡就行。」他指了指櫃檯後方的空位,「妳準備好要參加Holi了?」
「我還在思考,我怕晚上沒地方洗澡,搭飛機不方便。」我頓了頓:「還是說……有什麼方法不會被『波及』嗎?」
老闆聽見我的問題,大笑了三聲:「妳知道嗎?在尼泊爾,我們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:『不要感到愧疚,今天是Holi!(Don’t feel bad, it’s Holi!)』盡情慶祝、狂歡就是Holi的精神。妳要洗澡哪裡是問題?晚上回來,房間的浴室借妳用。妳一定要參加Holi,很好玩的!」
三兩句話我似乎就被說服了,這樣的難有機會,不參加好像真的說不過去。
「對了,妳身上這件衣服是不要了嗎?還要的話千萬別穿,我送妳一件T-Shirt吧。」
他從一旁的儲藏間裡拿出一件全新的白色T-Shirt,上頭印有”Happy Fagu Purnima”的字樣,Fagu Purnima是Holi的別名。
「Holi限定!」他對我說。
就這樣,我換上了這件旅店老闆送的「戰服」,默默地在心裡對身上穿的褲子說聲「很抱歉,今天過後恐怕要把你扔掉」後,正式宣布加入這場戰局。
走在大街上,往來的人潮都帶著滿面笑容,那是不受任何拘束的笑容,拋下日常瑣事與紛擾,熱情、單純而快樂。在這一天什麼都不用想、什麼都不用做,只需要盡情的狂歡與慶祝。
三五好友並肩走著,互相在彼此身上灑彩色粉,或者作弄地襲擊迎面走來的陌生人,朝對方臉上抹下一條彩色的痕跡,同時附上一句祝福的「Happy Holi!」,在Holi這一天,這句話似乎取代了「Namaste」,成為每個人用來打招呼的方式。
我和Hendra連絡上(延伸閱讀:尼泊爾|在加德滿都遇見的五個人),相約在街口碰面後一起行動,向街邊的小販買了兩包黃色和綠色的粉彩,一人一半分著用,有樣學樣地作弄擦身而過的陌生人,高喊「Happy Holi!」。

▌露天派對
從泰美爾區出發,越往南邊王宮廣場(Durbar Square)的方向去越熱鬧,交叉路口處有活動單位架了舞台和音響,超嗨的尼泊爾Party電子音樂大聲地放送,像個露天的夜店舞池,人們隨著音樂襬弄身體,把雙手拋在在空中跳躍,五顏六色的粉末在空中飛揚,一旁有人用水管在灑水,人潮和地面都濕成一片,整座城市似乎是在一夕之間被切下了某種開關,今天和昨天像是兩個世界。
▌插曲-人生第一次被肢體性騷擾
我和Hendra一路走到王宮廣場(Durbar Square),那兒的人潮真的只能用水洩不通來形容,放眼望去,只要能站的地方都佔滿了人,萬頭攢動、摩肩擦踵,到了有些可怕的程度。而我頂著東亞人種的面孔,又是女性,大概在這裡是十分稀有,輕而易舉就成為眾人攻擊的對象,走沒幾步路就會有大把的色彩粉朝我臉上呼過來,躲也躲不掉。
我們走入一條東西向的街道,打算換一條路再往北走回泰美爾,沒想到卻在進入街道以後動彈不得。大批的往來人潮不斷湧入,所有人都渴望抵達對街,卻只換來一陣推、擠、撞。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世界末日,或者身處末日電影的拍攝現場。
眾人強力推擠著彼此,有人在吶喊、有人在哭嚎,好多瞬間我都覺得身體和腳要分離了,連呼吸都有困難,我開始想像有人會因此被踩死,甚至那個人可能會是我。婦人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在人群裡尖叫,嬰兒在懷中不停大哭,有人開始爬上一旁施工區堆疊的紅磚,並幫忙把老婦人和小孩拉上去,旁人見狀也跟著瘋狂地嘗試爬往高處,那感覺像是把一鍋螞蟻放到大火上去燒,求生的本能性引導著身體,往所有可能的方向逃離。
我和Hendra見情況不停惡化,嘗試往回走,那甚至不是走,而是靠蠻力在人群中把自己擠出去。過程中我開始感受到有人在抓我的臀部、胸部,一次又一次,在這樣的情況中我卻無力抵抗,回頭看見好幾張賊笑的面孔,我想要咆嘯卻發不出聲音,人群裡任何的聲音都會被覆蓋和吞噬。好不容易逃了出來,我回頭激動地對著後方的那幾位男子大喊了一聲:「Fuck you!」除此之外,當下的我竟然想不出其他能夠做的事,竟然無法為自己爭取一些什麼,心理只覺得慌。男子們沒有回話,只是聳聳肩,一副事不甘己的樣子,我感到無比氣憤卻又無能為力。一旁的Hendra見狀,走上前像那群男子怒吼了幾句,男子們才識相的走開。
那一刻的感覺我說不上來,一個人隻身旅行了這麼久,這是第一次覺得我無法一個人單獨行動,竟因為「性別」而對於自身的處境感到無能為力。此刻我對Hendra的存在感到無比感激,若不是他與我同行,情況是否會更糟?而這一整天下來,我若是一個人遊走,是否真正安全?
我們兩人快速地離開,沒再提起這件事。

離開王宮廣場後,我們坐在一座廟宇旁的階梯上發呆,看著大街上人潮來去,每張臉都沾滿色彩,眾人的吶喊聲不曾間斷,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慶祝方式,比如對面的小哥自備了藍牙音響在廟前當DJ;比如右前方的大叔揮舞著旗杆上的尼泊爾國旗高喊:「我愛尼泊爾!Happy Holi!」;比如來自國外的攝影團人手一台大砲相機,在我身後狂按快門。
撇除方才的插曲,這樣的眾人共享的快樂還是如此真誠,如此鮮明。
春天到來的日子,萬物復甦的日子。
我看著眼前這場混亂的盛宴,心想,這樣瘋狂的節日,恐怕需要一場大雨才能將城市徹底沖刷乾淨。


▌大雨中道別
傍晚時分和Hendra一起吃了頓晚餐(第一次以全身是粉彩的姿態吃飯),我和他正式道別,有機會遠方再見。
回到Hostel,老闆也是彩色的。
「享受今天嗎?」他笑著問我。
「大開眼界。很棒的一天,謝謝你的T-Shirt。」我轉了一圈給他看我的今日戰績。
上樓以最快的速度沖了澡,但還是花了近半小時,光是洗頭就洗了四次。重新收拾好行李,即將離開的前一刻發現外頭下起了大雨,彩色的人在路上狂奔,整座城市突然就安靜了下來,繽紛漸漸褪去,街道又被沖回泥土的顏色,好似今天都是春天之神的一場按排。
我在大雨中前往機場,看著窗外朦朧的街景,真正要與尼泊爾告別了。明明幾個小時前一切都是如此地瘋狂,如今隨著黑夜與雨水的降臨,色彩斑斕的Holi已被沖成回憶,猜想明天的加德滿都又會是個不一樣的地方。
沒有太多的不捨,這座奇幻國度已帶給我太多,我覺得這裡真的有神,傾聽萬物的神,被萬物擁戴的神。
Love,
Iris.
IG: @irisspace
FB: Irisspace
嗯,讀完,有點心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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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谢谢你的书写,在这里让我看到了人生有很多的可能
我们也只是局限于看不到外面的恐惧
love and ligh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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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到之前在葡萄牙也遇過,我本來以為憑我的個性應該會很兇悍、沒想到當下真的腦袋空白,也只喊得出 fuck you兩個字。
想來這件事在之後的回憶裡還是很難不被想起的吧,願iris以後最糟就只是那個已經過去的那個回憶了。
我也好想去尼泊爾看看那裡的顏色啊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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